锦瑟(1) – 我欲与君相知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多年的时光里,我确实是经历了爱情吧。
我出生在苏州一个普通的家庭,二十岁以前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却在那年独自离家,来到了万里之遥的东南亚岛国新加坡留学。不好不坏的毕业以后,朝九晚五的工作了几年,生活的平淡和离家的孤独使我决定辞去工作并回到苏州打算安家置业。那,已经是十年以前的事了。
在多年以前,一个客居的中国人在海外现实生活里的种种不便要远远大于一个归国的外国人,出于这样的考虑,我在回国前办理了新加坡公民入籍登记并宣誓,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外国人。
苏州是这个古老国家里最古老的城市之一,自古以来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加上改革开放以来连续35年平均18点的经济增长,当时,金鸡湖畔的高楼林立,李公堤的灯红酒绿,石路观前的十里洋场,太湖的烟波浩渺,物产丰饶,配上江南水乡与生俱来的婀娜多姿,山塘平江的粉墙黛瓦,昆曲评弹的柔转悠扬,磅礴里不失雅致,细微处尽显人文。儿时以来的亲切,加上久别的新鲜,使我坠入了如此思乡的陷阱,不知初归的自己究竟是乡客还是游客…
彼时的我,有着海外的履历和不错的文凭,但在骨子里和当下的躺平一族心态无异,没有时代青年的雄心壮志,却养成了小资的眼高手低,仓促里一时没有合适的就业,而成日游手好闲。生活里,我是一个极度自我中心的人,善于用外表的亲切和他人构筑起舒适的距离,而绝对不让人觉察到本质冷漠的内心。或许是还算良好的教育,以及并不需要伪装的亲切,长年以来我一直把自己包裹得很好。而唯有一次,那是一段大学时期去往香格里拉的旅行,同行的一位女生以近乎飞蛾扑火的勇气靠近我这索尔黑马般的冰川。我是天生的慢性子,在交往了大半年以后,于她来说已是一程万里苦行,而在我这里却还蹒跚学步,她的一点星星之火并未能突破我的铜墙铁壁,当被告知分手的那个上午,我莫名的大哭一场,然后在她的宿舍和操场之间徘徊半天,可是终究没能敲响她的房门。多年以后回想起当时的狼狈,我想那时确实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错失的疼痛,而同样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对他人造成了伤害而毫不自知。
回国前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了小欣,她是办事认真,又待人热情的女生。她接手项目的时候我已经辞职,却也正是交接的重要时期。当时的电信行业,每逢项目切割都会进行大量的深夜作业,而在人困马乏最士气低落的时候便由她充当团队的精神支柱,负责正能量的传递,食物的补给,休息的轮替种种,因此她和团队里每个人都关系良好。虽说我的精神世界不容人碰触,工作中,我确是极好相处的人,继承了华人祖先的吃苦耐劳和逆来顺受。正因如此,我们非常合拍,我不仅完成她交代给我的每项工作,还力所能及的为他人填坑,争取团队的最大效率,尽早完成当晚的工作而得到足够的休息。时隔多年,我仍然可以想起她在凌晨两三点时精力充沛,面带笑容,开着音乐公放,却带着耳机享受的样子。离坡以前,她来为我送行,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她已经结婚一年。
在深秋季节,收到小欣的信息,告诉我她要来苏州独自旅行。当时大为意外,作为二十一世纪为数不多的封建残余,我对婚后的独立女性尚能接受,而对任妻子在外流浪却不以为意的丈夫竟是深深的排斥,我隐隐觉得事有蹊跷。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背着和她娇小身躯同样大小的背包艰难的走出火车站,而我如救星般的及时出现,可能像极了她深爱的漫威英雄,钢铁侠。而后来,她确实承认在那一刻在她心里的我犹如漫威英雄,只是和钢铁侠相去甚远,由于我的不修边幅和毫无打理的发型,她竟误以为看到了金刚狼。
在市中心的酒店安顿好以后,我带她去饭店用餐。我以一种猎奇的心态,想要窥探她此行背后的意图。鲁酒粗肴,半饱以后,她才略有所思的谈起。
“我想是应该考虑要离婚了吧。”
方才的猎奇心态霎时烟消云散,虽说我是不近人情的性格,却也知道平静说出那句话的女人背负着巨大的痛苦,竟完全找不到安慰的语言,只能淡淡的问道:“你没事吧?”没事是不可能的,后来我知道,那天是她30岁的生日,在经历了破碎的婚姻后,在这个生命里特殊的日子,离乡背井,切断了所有的人际,来到注定陌生的远方,寻找一份心灵的平静,那是一种对孤独的向往。
在苏州的两周,她别无所依,赋闲的我给了她数倍于地主之谊的照顾,而这个金桂飘香,红枫如火的季节,也并没有辜负她的疗伤之旅。在平江路上,有一家叫做猫的天空之城的书店,因为可以向未来投递明信片的概念而成为网红。在那家店里,她竟坐了半天,洋洋洒洒地写满好几页信笺,且字迹麻密,她在那几个小时里聚精会神,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像极了正参加一场至关重要考试的学生,在那背负着近乎整个人生的答卷上交出毕生所学,时而搜肠刮肚,时而一气呵成,直到收笔的一刻才如释重负,她抬头环顾,舒展身体,仿佛忘了身在何处,今昔何年,直到和我目光对视的瞬间才像是回到了现实,她目光明亮,释然微笑,像是刚在那数纸信笺上放下了自己的整个世界,于是轻松的站起,在柜台购买邮票,寄出信件。我并未过问信件内容,仿佛那个下午从未发生或已悄然逝去,直到多年以后,自己若有所思,回忆往事,方才豁然开朗。今之视昔,犹如后之视今。人因为过去的选择而成为现在的自己,而又用现在的选择塑造未来的自己,关于此刻的对错与否终究只能交由未来的自己来衡量,我想,这正是猫空的意义所在。
苏州的深秋对于常年居住在赤道的旅人来说可算是彻骨寒冷。而尽管保暖装备良好,小欣偏弱的体质每每在晚归时仍冷得瑟瑟发抖。当时暖宝宝这样高级的发明并没有在概念里存在,看到她的脸色惨白,步履维艰,我不由得于心不忍,抓起她冰冷的双手,放进自己的口袋,任那双手渐渐地恢复热量,她的脸色也好看起来,恢复了些许红润。数次以后,她的手已经习惯了我的大衣口袋,而我也并没觉得丝毫不妥。
在那短暂的两周时间里,我们亲近而不逾越,始终保持着合适的距离,我不会打扰她的独处整理自己的思绪,而她也未曾试图进入我的安全领域。在多数的时间里,我只是一个安静的倾听者,彼时的我对感情知之甚少,却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在放下希望后又重新站起时身上所绽放的光芒。送她回国时,已是梧桐叶落,秋意阑珊,她背上同样硕大的旅行包竟也觉得轻快了几分。我给她一个拥抱,对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微微的颤抖,放开我,回答道:“谢谢你,我想已经好很多了。”
离别时的拥抱在我心里久久挥之不去,在那坚韧决绝的外表下我分明触到了一个脆弱无助的灵魂,原来我们竟是一样的人,转身哭泣,却始终笑脸迎人。之后不久,我们就开始用信息交流彼此的生活与工作,就像她从未离开,还在我身边娓娓道来。而我竟如习惯了孤独一般,也很快地适应了略过于频繁的手机振动。那段本应只在手机内传播的电流,犹如带有穿透空气的魔力,可以精准定位到我的身体,然后通过血液,与我的心同频振动,而当划开锁屏,发现那只是一条日常新闻推送的那一刻,又怅然若有所失,迅速的锁起,却依然热情不减地等待下一刻心灵的振动。这样的交流持续了一整个冬天。而整个冬天里,我千思万绪,心烦意乱。之前的几十年人生,我对夫妻伦理在七出三不去之外一无所知,自认为理性的那一面人格也明明坚持不懈地试图阻止我掉进一个不理智的深渊,而那热烈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却将那点不堪的理性冲击得体无完肤,最终缴械投降,任自己思念泛滥。
冬天过后,我仍未能就业。签证的临近,使我必须要离境几天,因为那一整个季节的羁绊,我自然的选择了回新加坡小住。转过新年,我就再次来到这个一年有四个夏季的国度,她在机场的入境大厅等待我的归来,我故作镇静,放慢脚步,又清晰的感到随着距离的缩短,为这再度的重逢而加快节奏的心跳。她在工作之余,给了我所有的陪伴。在那寥寥的几天里,在这个对彼此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我们贪婪的想要走遍这个弹丸之地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公园,每一片海滩,每一处角落。人会走过同样的路却因为不同的心情而看见不一样的风景,也会做着同样的事却因为不同的陪伴而体验不一样的经历。我们虽然不由自主的互相依靠,却心照不宣,知道彼此还不能是恋人,我竟莫名其妙的因为自己数月以来的不理性而获得了一份柏拉图式的理性感情。她送给我一片形状完好的五叶红枫,那是手掌的大小,我清楚的记得她在苏州城外天平山下采得红叶时的喜悦,而此时,那一抹深秋的色彩艳丽如新,在真空的塑封里像是获得了第二次的生命。多年以后,那片红叶仍在我的书页中夹存,而每每翻过时,都会回忆起那时那地的一切,那些日子也如这红叶一般熠熠生辉,毫无褪色。
暧昧的平衡总是需要被打破,我主动问起她现在的状态。其实她在去苏州的疗伤之旅前已从新房搬离,目前与家人同住。新加坡因严格的法律和苛刻的制度而闻名世界,最大的误会在于让初来的外国人觉得咀嚼口香糖是违法事件而将面临刑事指控,其婚姻制度由《妇女宪章》所保护也毫无逊色。夫妻在新婚三年内不可离婚,而离婚必须经过法律诉讼,且在任何一方没有重大道德责任的前提下需要满足分居至少三年,这是以高昂的成本来劝退那些本不至于破裂的婚姻。这一切现实的问题,我在过去的冬天都有所考虑。如果那是一生长命无绝衰的羁绊,那么三年的等待就不能算是任何挑战。
在新加坡的最后一夜,她来我的酒店,我决定了要捅破纱窗,或者回归理性,任其淡去,或者逆水而上,道阻且长。我问起她对今后的打算,她说会和过去告别,然后用这三年时间来思考。
“那之后呢?”我把自己的选择摆在她的面前,“我想如果你可以完全走出来的话,我是可以等待三年后和你在一起的。”
她凝视着我,从目光中读到我的真诚后,低头思考良久,把那些我早已知道的困难一一复述,以此确认刚才听到的话并非出于一时冲动。那时的我确实是给了她一个艰难的选择,她的伤口正在渐渐愈合,却还没到结痂脱落的一刻,对二次伤害的恐惧使她无法轻松回应这突如其来的承诺。
“或许你只看到了我表面的开朗,而并不知道了我在人后的绝望和无奈。”她的话里吐露出同样的真诚。
“我可以理解你,所以你不必着急回应,但是请你一定要认真考虑,这三年里我们两个人可以一起承担。”当时的我,眼前充斥着一切对未来美好的向往,而她也曾幻想过同样的美好又被迫接受一切都支离破碎的现实。我不希望她自怨自艾,作茧自缚,所以给她勇气和希望,愿她破茧成蝶。
她说,独自旅行时因为害怕孤独,找我陪伴,而之后,有感于我的不离不弃,所以真情奉还。我认真的聆听,那话中之意并非只想告诉我是个好人,而这无法绕开,前途未知的三年确是给彼此的肩头增加了千斤重担。我努力让她相信,对她的等待是我自己的人生选择,结果好坏都是我个人的事情,事到如今,我想我并未食言。
她最终选择相信,我们四目相视,她目光闪烁,我们右手紧勾小指而拇指对碰,承诺用三年换取一生。那一次我们聊到深夜,杯中茶,意中人,而我心里没有一丝对未来的不安。在我的回程行囊里多了一个她送我的企鹅公仔,那是与我如影随形多年的她的影子。
我心情平静地踏上归途,而那天正好是情人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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