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2) – 别时容易见时难

在那个约定的情人节夜里,我带着最好的梦睡去,在梦里出现的所有美好并没有如期都在现实出现,现实里的三年我无疑是高估了自己,又低估了时间。
很久以前,大陆有一部风靡一时的奥地利电影《茜茜公主》,讲述巴伐利亚一位美丽不羁的公主遇到帝国皇储成为奥地利皇后的动人故事。而多年以后,在维也纳,我才知道那位成为皇后的公主难堪皇室的束缚和丈夫的不忠,加上晚年丧子,最终结局悲惨。巧合的是茜茜的扮演者罗密施耐德,竟如复刻了茜茜的人生一般,命途多舛。同样的故事,年少时听来的是童话,而成长之后再看即是人生。
在那个约定的情人节之后不久,我很快在新加坡落实了工作,那是一家从事网络安全的欧洲公司,而我的工作是负责手机支付系统的技术咨询和客户支持,开始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小欣,有如电影里那位天真烂漫的公主一般,在这期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给我带来了足够多的甜蜜。我们频繁的约会,而每一次外出,在外人看来,那都是最普通的朋友关系,我们没有过于亲密的接触,甚至都很少目光对视,只有很细心的人才会注意到我们的眼神总是望向同样的方向,并肩行走的步伐也同样的坚定。即使她是分居状态,我也不想因为瓜田李下的理由而给她造成麻烦。无论再过多久,我都不会因为那段时间没有更热烈的表达感情而懊悔,相反,那种相知相守的甘之如饴,却是人生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我不是一个热中于表达的人,而我和小欣的事,安娜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已经不记得从何时起变得和安娜无所不提了,那时她远在美丽国明尼阿波利斯附近山区某大学进修,而我在赤道附近的某岛国就业,我们之间隔开一个大洋,有两万公里的距离,十四小时的时差,加上冬天五十度以上的温差,以及毫无交集的社交圈,或许就是各种天然的差距带来的安全感让人无需防备过度进入彼此的生活。无论何时,我和她的对话都可以不需要任何寒暄就直接进入主题,她会在醉酒后拨通我的语音,而我也会毫无顾忌直言她的难堪。她始终是一个如波伏娃般绚丽的女子,永远用自己的方式定义着生活,即使在归国拥有了精彩的恋爱,完美的婚姻和幸福的家庭以后,她的世界都只属于她自己。
之后不久,安娜主动地制造了几天去往沙巴旅行的中途路过,来新加坡见我。在机场,我第一次见到这个春松秋菊般的女子,却如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那个周末我和小欣带着两瓶红酒来到安娜在乌节路酒店的豪华套间。那是一个有两层的欧式复古风格的套房,铺成人字形的柔软地板,二楼是一整层大卧室,一楼宽敞的起居室,连带简易的厨房,圆形的木制餐桌,沙发前铺着一方土耳其地毯。我的所有酒量就是五十毫升,而那晚,我正常发挥,在天翻地覆之前勉强把身体放到了沙发。尽管视力模糊,四肢无力,而我的头脑还十分清醒,我隐约地听到那两个酒量和性情都配合得恰到好处的女子聊着爱情和男人,家庭和婚姻,时而开怀,时而叹息,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碰杯声,持续到了深夜。而后传来二楼卧室的关门声,紧接着在意识模糊的时候,我感到一个灼热的身体紧紧贴着我躺在了并不宽敞的沙发上。我鼻息触及的那张柔软面庞,传来淡淡的酒气,似乎还未停止啜泣,却已经精疲力尽,我只是紧紧的抱住她,如此沉沉睡去,依偎一夜。第二天的傍晚,安娜一定要去乘坐摩天轮。我们三人独享一节车厢。那是一段大约三十分钟的奇妙旅程,随着我们的高度缓慢爬升,落日在西边的海天交际处淡去身影,留下一抹余晖。魔幻时刻还未散尽,来福士的凤阁龙楼,滨海湾的玉树琼枝用流光溢彩的投影,点亮了寂寞的天空。车厢升到最高端有短暂的平移,我是第一次在一百五十米的高度欣赏着这条天际线,南边的海滨公园有如电影阿凡达里的外星世界,而中间是诺亚方舟造型的金沙酒店,连接着海湾对面充满着人间烟火的真实世界,勾画出一个魔幻现实般的景象。我和小欣并排静静地站着,久之,目似瞑,意暇甚。这时,我感到肩膀被人重重一推,耳边传来安娜的耳语:“白痴,上啊。”我忽然明白过来,从后抱住小欣,亲吻她的侧脸,那一刻她幸福的笑了起来。三天以后,安娜回国,而那永远是我人生里最丰富多彩的三天,即使多年以后,很多细节仍然历历在目,我也始终感谢在那肩上的重重一推,它把我完全的推出了自己的世界,推向了一片属于两个人的天空。
日子回归平静,小欣在那段时间里开始忙碌于金融顾问执照的资格认证考试,准备改行做一个自主掌握时间管理的保险顾问。我们依然频繁的见面,只是场景大多在室内青灯读卷,红袖添香。不能见面的时候也保持了语音通话的习惯,闲谈各自的生活。在那期间,她的一切琐事和烦恼,我往往是第一时间的倾听者,并保持着一如既往的耐心和宽容。直到年底,因为公司项目,我有大量时间在台北出差,那时她已经通过了所有资格考试,并且辞去原来的工作,成为一名保险销售,起步的时候需要大量的投入时间,约见潜在客户,构筑人脉,而我在台北的工作也经常延续到深夜,时间和空间的双重挤压下,我们只能保持着简单的短信交流,以及在我回到新加坡屈指可数的见面。两个月后,我竟有几天收不到她的信息,而对我的回复也隔三差五,言辞寥寥,回国时的短暂见面几乎是流于形式,词不达意。我深知她的繁重,也试图去合理化这些客观变化,但那时我确实第一次感到这三年约定的艰难。那个圣诞节除了简单的互发祝福,我独自度过,一年多来,我第一次一个人在影院看了电影《星际穿越》,而之后竟成了我的习惯。当电影的结尾库克船长和墨菲跨越时空的重逢后,我竟流下泪来,爱是可以超越时空的任何纬度,你可以感到真实的他不在身边,但你又真实地感到他其实一直都在。爱的这种被感知性正是爱本身存在的意义,而一旦缺失,就连其是否存在都毫无意义。几天以后,我给她发去信息,告知她我会独自遵守三年约定,却不会再打扰她,那次我没有收到她的回复。
开始的那段时间,我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每每独处,都是一种精神煎熬。于是我时常一个人去两个人去过的地方,逛两个人走过的街,看两个人看过的景。睹物思人,触景伤情,却又顾及路人而忍住流泪。那时,若是突来大雨,我便放下顾忌,任眼泪流淌,浑然不在意身边人越来越少,而我独自走在雨中,竟完全不觉得在人群中偷偷哭泣反而是比在大雨中孤独行走更容易隐藏的事。好在出差还在继续,距离加上工作是最佳的缓冲。一个多月后,我适应回那个原来就精致利己的自己,生活在遇到她以前和放下她以后镜像对称,唯一的区别是我背负着一个无形却有期的约定。在工作之余,其实台北的生活非常有趣。那个年底,我第一次经历台湾选举,原来在那里,民主是如此狂热和无需理智的东西,电视的黄金档期,所有的新闻综合频道都充斥着铺天盖地的冠以政治辩论标题而实质却如综艺般的新闻脱口秀。立场各有差异,而娱乐效果差别不大,和对岸千篇一律万户同频的新闻联播形成强大反差。
在台湾,最有趣的是人。小鱼是我的客户,负责我司的产品设置。她是一个有原住民血统,身材娇小,且脸上始终带着孩童般笑容的女子。她仿佛永远是办公室里最开心的那个人,而与她瘦小身材不符的是她可以在瞬间爆发出强大到可以震动桌上电脑的笑声,而其他人永远也不会了解发生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我第一次跟她解释产品文档的时候,她就很没礼貌的打断我的说话,打岔道:“你能不能先把手机解锁,然后给我。”我照做以后,她熟练的下载了一个付费应用,似乎根本没有需要得到我认同的必要,然后对我说:“你回去以后可以玩这个游戏,然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我还没有对刚才发生的事情反应过来,但总觉得应该挣扎一下的时候,她已经事先看出了我的意图,接着刚才的话说:“反正你在这里也没有朋友,周末也不会有别的事情。”我竟无言以对,脑子里只有一个伏尔泰的声音在告诉我要冷静,“我不同意你说的每一句话,但是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她说得没错,在那个晚上我可耻地打开了她下载的游戏。那是一个只有未成年女生会玩的把娱乐素人经过一年训练培养成明星的养成游戏,经过每周穿插的随机事件,实现最后的开放式结局。经过一整晚的坚持,我成功的把一块废柴培养成了形态略有不同的另一块废柴,我难以理解这种未成年女生都轻易理解的娱乐养成,又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于是第二个夜晚我再次熬夜,卷土重来,也毫无悬念地又培养出了一块废柴二回目。隔周严重睡眠不足的我被迫向小鱼取经,希望得到一些窍门,她竟一脸惊讶:“现在已经不玩这个了,你快去下载另一个游戏,我们还是好朋友。”我目瞪口呆,仿佛当时在我眼前的是上周那位小姐的同卵双生,我无法接受我的自我主义被另一种更强大的自我主义打败,而我却无法生气,因为眼前这个人正用孩子般的笑容和真诚的眼神看着我。我恨恨地对她说:“我的信任只有一次哦。”得逞的她开始大笑。在那之后,我变得谨慎又刻薄,寻找着用她的方式打败她的机会,并恶毒地给她起了个绰号,哈比人,那是当时正热映的魔戒前传《霍比特人》的台湾译名。
工作上的邮件多数是英文交流,而小鱼的邮件有着显著的台湾英文特色,介词和语法经常需要用中文的语感来领会,大多时候我还可以理解。唯有一次,我解读失误,造成了工作上的误会,我竟有些生气,语气里也带着一贯的刻薄:“麻烦你以后都写中文好了,至少我还能读懂。用英文的话,就所有人都读不懂了。”而她还是大笑,然后用她一贯真诚的眼神答应我说:“好。”事后,她的邮件确实没有再用英文。几周以后,我得知小鱼参加了英文培训班,工作繁重之余还每晚坚持学习,我有些震惊然后是自责。那表面的乐观随和后面竟是一颗敏感纤细的内心,而我的刻薄无疑是伤害了她。我并不是刻薄于人而自我壮大的性格,也没有因此沾沾自喜,事后为了表达歉意我单独约她吃饭,而她用一贯的笑容否认了英语补习和我的联系,吃饭的事就此不了了之。直到一年多以后,项目收尾,我最后一次去台湾的时候,她竟又想起吃饭的事,并把周围的同事都变成了受邀对象,在她选的时间和她挑的餐厅里,她又提前离开,用她的方式和我告别。
那是一段长达十八个月频繁往返于两地的外派,从九合一县市选举国民党的惨败,直到总统选举的二度惨败,然后在蔡英文五二零就任之前,我完成任务,离开了台北。在这块土地上,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坚持自己的价值,而尽管那种价值并不完美,也必将付出巨大的代价,但那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也并不为此后悔。他们或许无法决定未来的样子,但是他们在逆境中努力选择,相信自己不必成为自己不想成为的样子,我深深的爱着这一切,这种对前途美好的理想化憧憬,像极了我那时的感情观,于是我发自内心的祝福他们。
回国后不久,安娜约我旅游,而我也正需要休息。她知道我的空窗,选了一个最适合放空的目标,冰岛。她组上了朋友,制定了行程,安排了一切,我只负责副驾驶的工作。在此之前,我并不相信大自然可以用她的壮丽征服我的心,而冰岛只用了一天就征服了我。这是一块世界尽头的冷酷仙境,在大量冰川和雪山的覆盖下,又蕴藏着活跃的地热,形成酷似外星球的奇特地貌和壮观景象。记忆尤深的是那一屏的黄金瀑布,湍急的水流发出万马奔腾般咆哮的声音,向下俯冲,又在岩石上撞得粉碎,飞溅起的水花,如烟似雾,荡满了整个峡谷,又在夏日的阳光下,浮光跃金,画出道道彩虹。天高地迥,兴尽悲来,我陶醉在这声光影的盛势里心旷神怡,宠辱皆忘,而更为神奇的是我在那晚收到了小欣的短信。她是在看到我的社交网络更新的动态后,向我发来问候,那是相隔一年多以来的第一次联系,我竟不知所措。我并未忘记约定的初衷,又对之前的冷淡耿耿心头,更主要的是,一年多来,我始终不明白这些变化因何而起,或许理想里的金石之盟也不过是平凡到输给了距离和时间。我用最简单的单句回复她的询问,而她锲而不舍,我渐渐放下一切防备,而到第三天时,我已经意识到我的理性抵抗都是徒劳,开始主动和她分享旅途中的一切,计算回程的日子,并为她挑选礼物。
多年以后,我仍然没有明白当时是什么理由让我们形如陌路,又是什么力量让我们冰释前嫌。总之,重逢的那刻,我们就像从未分开过,而那一年多分离的时光像是凭空在彼此的记忆里被抹去,我们都不去提起,任它被遗忘。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她最近的艰难:保险的销售并不轻松,而成交寥寥;父亲病情恶化,弟弟婚期临近,都要费心操劳。我仍像过去一样给她鼓励和支持。多年以后,我想,在那两年以及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小欣始终占据着我心里最重要的位置,在靠近时,在远离时,她都在原来那里,而我并没有,甚至都没准备好把它留给过别人。对三年约定的憧憬,始终使我相信未来的美好。同时,那段精神煎熬日子里的疼痛仍然记忆犹新,可它已经无法对我造成更大伤害的这种本能的自我保护,让我主观上对这段感情的破釜沉舟,渐渐变成了留有余地。
我们开始为琐事争吵,这在以前并未发生过。她会指摘我的不拘小节,而我会本能地抵触反抗。令我无法释怀的是,在她事实分居已满三年的情况下,离婚程序却毫无动静。于是,我的角色从守护者转变为干预者,她的婚姻状态成了我唯一关心的话题,虽不想提起,却总想知道,可偏偏这件事我既帮不上忙,又给不了建议,还频频想要插手其中,结果也是适得其反。从那时起,对未来的焦虑使我开始反思自己,也重新审视这即将过去的三年。出于性格的软弱而形成的乡愿型人格,每每对拒绝二字羞于启齿,在交往的最初,无疑给人形成一种亲切温柔处处体谅的舒适感。然而,骨子里我却是个十足的大男子主义,对亲密关系里的情感互动一窍不通,甚至连对方的好意也时常无法回应。而她无疑是个新时代女性,独立要强,颇多主见。就像绥靖政策换不来和平一样,从我的妥协里得到的表面融洽也只是彩云琉璃,镜花水月。由此,我开始质疑三年前的决定,考问自己彼此是否真的适合。萨特说:“相信是知道自己相信,而知道自己相信就是不再相信。”相爱亦是如此。
在第三个约定的情人节到来的时候,她的婚姻依然扑朔迷离。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久,关于将来,关于彼此,而我并不愿给她更多的时间,离别时,我诚实的告诉她:“我累了,我们以后别再见面了吧。”她并没有挽留我,而我离开的时候和三年前的情人节同样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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