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离别的情人节后,我认真而决绝,断了联系,不再关注她的社交网络,并将她的影子,企鹅公仔,丢进了垃圾桶。
这一次,安娜给我安排的疗伤地是摩洛哥。从梅尔祖卡出发的两天一夜里,深入不毛,当夜幕降临在篝火明亮的撒哈拉营地,面对沙漠上方那片深邃明亮的星辰大海,觉宇宙之无穷,识盈虚之有数。
平淡的过了大半年,而意外再次发生。十月某天我收到小欣的信息,告知我她父亲的噩耗,我出于礼貌地希望她节哀。她继续告知,她已经恢复自由,想要见我。我再三拒绝,那时我不可能不知道她想见我的目的,最后却抵不过她的坚持,选择妥协。我在心里虽幻想着当面拒绝的可能性,而现在想来,在决定妥协的那一刻,我同时也决定了结局。我用自己最后的一点坚持,跟她玩了一个庄公见母般的文字游戏:“大半年前我说不再见面的时候,你当时并没有意见,现在便不能反悔。”在她还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告诉她可以在下周万圣节那晚带上假面,便不算犯规。万圣节当晚,她带着滑稽的面具,如我所料的出现在约定的餐厅。礼仪式的彼此更新了下近况,她的保险经纪人的工作做得入不敷出,虽然得到了时间自由,却向着财富自由南辕北辙,彼时她已经重操旧业,回到原公司从事项目规划。对此,我并不感到意外,她的性格爱憎分明,且坦诚得直来直去,丝毫没有一个销售职业不可或缺的委婉和殷勤。
寒暄过后,聊到感情,我象征性地用我的理论展开防御:“过去的三年,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我们的性格并不适合走到一起,你需要一个你愿意顺从的人,而不是一个只会顺从的我。”
她用一贯自信的直觉把我打倒:“你不能决定我需要怎样的人,你的判断很可能是错的。”
我并没有放弃,试图用经验主义守住阵地,“至少过去的三年证明我没错,我们不需要在同一个错误上浪费更多的时间。”
而她抓住了我的逻辑漏洞,“我们还没正式交往,为什么不试一试才决定错了没有。”
我差不多要放弃抵抗,又拒绝认输,只是胡乱寻找着理由,“如果三年顺利,我又怎么会离开,我可能走不出过去的裂痕,会随时选择自我保护。”
她明显看出了我的破绽,乘胜追击,“那是你需要克服的问题,不能因为你不能解决问题就放弃我们两个人的希望。我不想放弃这么久建立起来的信任。”我持续抵抗了很久,从爱情和婚姻观到性格上的差异,她认可彼此的不同,却不认为会是交往的障碍。在这场参加时就已经注定失败的战斗里,我最终坚持了两个多小时才缴械投降。人是只要对未来看到一点希望,就可以忘却一切疼痛,去努力生活的,而她在那个晚上的真诚确实再一次打动了我,我们也终于在我告白之后的第四十五个月里正式开始了交往。
在假面万圣节攻势里,我设置的最后一道防线是我们的交往需要得到双方家人的认可。我从未对父母隐瞒,他们也一直给我支持,所以只要她愿意,这条防线形同虚设。即便如此,她真诚的态度还是出乎我的预料,之后的第一天工作,她就请好了假,并和我一起预定了周末的机票。于是,依然是序属三秋,她第二次来到了苏州,毫无意外,她得到了我父母最热情的接待。短短几天,我们都在远离城市喧嚣的太湖边度过,彼时的太湖,秋高气爽,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我和她出双入对,形影不离,沉浸在这无边的美好里。回坡以后,我按约回访,也得到了她家人同样热情的接待,一切都按部就班的朝着最好的方向进行。
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们到处旅游,先是小欣和我的家人一起去了印尼,接着,我和她的家人一起去了日本关西,而那年的冬天,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中欧旅行。一定要在冬季去一次欧洲,无论哪个城市的教堂或是广场,到处都充满着圣诞节的气息。而市场上最受欢迎的是一种叫做热红酒的传统饮品。那是用普通的红酒,配上肉桂,丁香,八角组成的香料包,再加上一点柠檬之类的水果,加热调制而成。当香料和水果被加热后,一种独特的芳香弥散在空气中,再通过嗅觉进入神经,于是空气变得温暖,心情变得愉悦,整个市场的气氛都变得幸福起来。在两周里,我们一路从布达佩斯,经维也纳,过萨尔兹堡,到布拉格,在同样浓郁的节日气氛里,感受着各地独特的文化背景和城市魅力。她因为对雪山的偏执爱好,所以全程的最爱是毗邻阿尔卑斯山的奥地利小镇因斯布鲁克。而我的偏好是孤独的卡夫卡的故乡,捷克首都布拉格。张爱玲说,花的灵魂是蝴蝶,而如果布拉格有灵魂的话,那一定是伏尔塔瓦河,她从东北向西,又在城堡的山坡前弯而向南,将布拉格隔成城堡区和老城区,她赋予这里生命的活力,也承载着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整个布拉格老城区都在圣诞气氛的点缀里美轮美奂,将我们置身于一个真实的童话世界。在被幸福包围的时候,就连旅途中发生的任何意外也没能影响我们的情绪,反而使彼此互相信任,互为依赖。
当生活里的一切都是好事的时候,那并不是一件好事。在假面万圣节的一年半以后,我们发生了一次严重冲突。那本来是一个消磨长周末的短途旅行,对于也算经过一些大风浪的我们实在不足一提。旅行的目的地是爪哇海上一个叫卡里汶的离岛。一路顺利地到达目的地,入住了一个法国人开的度假屋,以为那只是睁眼看海,闭眼听涛的三天,却出现了意外。在第一个下午,我们租了一辆摩托,由一个本地向导带领,从东向西在岛上闲逛。我和她都不熟练,于是向导带她,我跟随。在往西边落日海滩的途中,她提出和我交换。我简单的做了交接,就上了向导的后座。起初,我时刻盯住后面,确保她没有掉队,而向导也压住速度,在她慢慢熟练后才开始加速,但前后仍保持着十多米的距离。在一个拐弯处,我向后挥手示意,确认她看清方向后,进入一条狭窄的弯路,弯路上视线受阻,我不能看见后面的她,好在弯路上没有岔路,我们估摸开了不到一公里才在下一个路口停车等待,而她迟迟没有跟上,大约等了三五分钟,我们开始沿原路寻找,一直走到弯路的起点再折回等待的路口,如此一个来回竟人影全无。我们猜到大约是翻了车却没想到人会在一条没有岔路的弯道上凭空消失,而更为糟糕的是,我们的随身携带都放在一处,如此,在一个孤岛上,我和她竟完全断了联系。我们等待的路口正是落日海滩的入口,和向导简单交流后,我们决定他回弯路扩大搜索范围,再决定要不要报警,我就去海滩上守株待兔。这是我认可的最好的方案,一来是他熟悉环境,一个人的搜寻可以更高效,而我也不用担心小欣若走回正路后看不到人的二度焦虑。再次看到她的时候,大约又过了二十分钟。她正一瘸一拐的推着摩托向海滩走来,向导不在她的身边,显然这段五分钟不到的路程,她一个人磕磕碰碰的摸索了四十多分钟,我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用最快速度疾跑过去的时候,她停在原地,头倔强的扭向一边,而用冰冷的眼神斜视着我,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次争执。她责备我原地等待而没有积极寻找,没有给她保护,这显然不是事实,而我确认了她无需送医后,急于辩解发生的一切,分工寻找的好处,以及报警的安排,那一刻我滔滔不绝,竟忘了她需要的可能只是一个拥抱,一番安慰。辩解遇到情绪是永远不会有用的,我得到的回应是一大段的滑坡论证,简单来说就是如果宇宙在那个傍晚突然爆炸的话也是因为我在海滩上无所事事的二十分钟导致的。那晚我们没有说话,整个旅行也不欢而散。多年以后,我想我已经可以理解她当时的心情,却仍然不能接受她的观点,她也始终没有等到我的一个道歉。
回坡以后,那次的阴霾似乎在表面上很快过去,她不再追究责任,而我选择不再提起。
那两年的主基调依然是甜蜜,而我们依然在旅行。每次的旅行都调剂了生活的平淡,缓冲了彼此的摩擦,也拉伸了我们的生命。大多数时候,在不同的国度,面对不同的文明,感受异样的气候,品尝各具特色的食物,了解各地的风土人情,适应那里的一切,既是自我的一种修行,也使两个人更为默契。在那个夏季的尾声,我们飞向了希腊,感受爱琴海的魅力。我们由南向北,在克里特自驾,在克诺索斯皇宫聆听米诺斯神话,在圣托里尼的伊亚欣赏日落,在雅典卫城,感受这最古老的人类遗迹,这欧洲文明起源的见证之物。在雅典北方的圣地梅特奥拉,我感受到了宗教震撼而强大的精神力量。那是一片遗世而独立的石柱峭壁上的修道院群,建造在数百米绝无攀登可能的悬崖之上,与这风蚀而成的自然地貌交相辉映。中世纪之后,由于穆斯林的扩张,无路可走的正教徒选择了这片石林安身立命,避世修行,并克服巨大困难,聚沙成塔,完成了这些只能通过吊篮或是绳梯才能进入的天空之城。而几年以后,我独自在土耳其领略了另一个正教徒为了躲避罗马人而创造的建筑奇观,那就是卡巴多西亚的地下城。人类为了坚持自己的信仰,可以变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而这正是宗教的力量,作为一个游客,无需信仰,只要人在那里,就会肃然起敬,日本寺庙如是,欧洲教堂如是,而这梅特奥拉的修道院亦如是。
希腊回来后不久,在她的生日里,我正式求婚,而她欣然同意,戴上了钻戒,我们约定为了彼此做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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