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过了好久,我终于是接受了那个在家不苟言笑,始终笑脸迎人的父亲的确是再也回不来了。当户籍警熟练的收走死亡证明,在父亲的户口页上敲上死亡和派出所的公章,然后交还户口注销证明时,我想,这就是人一生的落幕吧。
父亲是1947年生人,66年的老三届。他这一代人,经历了儿时战争的动荡,少年时的饥荒,当读之年高考的取消,十年浩劫,青年时的上山下乡。之后,77年恢复高考,父亲考入了江苏师院物理系(今苏州大学)。81年参加工作后,先在高校教书,后到校办工厂负责技术开发,90年代中期的下岗潮中再次回到教育岗位,直到退休。
在儿时的我眼中,父亲是无所不能的存在。从有记忆起,我家是住在平江路边的学校公房,而父亲除去本职以外,还是家里的电工,木工,水管工。在那许多年里,家里陆陆续续添置了自行车,冰箱,彩电及各种电器,无论是什么新鲜玩意,也无论是什么疑难杂症,只要父亲打开他的工具箱,用他灵巧的手摸过,那些不听使唤的物件便又重新恢复了功能,那三十平米的一方小屋破破烂烂,而四十不惑的万能父亲缝缝补补。多年以后,我才从日本动漫里知道了哆啦A梦的存在(大陆译名为机器猫),而儿时的父亲于我来说正是现实里的哆啦A梦。上学以后,父亲依然无所不能。而我是直到10岁才知道世界上竟有连父亲都不知道的东西。记得我得意的向父亲炫耀新学的英文时,父亲看了一眼后,嗤之以鼻,说他在大学也学外语,不过是俄语,而我正在炫耀的新词叫“欧琴霍啦嗦”(俄语:很好)。对于我的学业,父亲基本上是撒手掌柜,即便是他任教的物理,我也没有额外补习。父亲用更多的时间钻研自己的物理,埋头做事,认真教书,而他为人和善的性格也深受学生的喜爱,并在校内被戏称为“阿爹”(吴语:爷爷)。随着年岁的增长,父亲身上的万能光环渐渐消散,我也更多地看到他的脚踏实地,为人谦逊,严以律己,宽以待人,那是一种道家所说的:“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而人终须知其渺小,方能成其伟大。
在我独自离家的二十几年里,父亲从知天命到不逾矩,并没有过上多少清闲的日子,退休以后返聘于私校,又教书多年,直到虚龄七十才正式退休。而我时隔多年后才从母亲口中得知,那年从南京送我出国,他们回家后,相视而泣,父亲一生开朗乐观,即使在身患绝症时仍然坚强自信,那是母亲一生唯一一次见到父亲流泪。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走上了自己的通天大道,深居广寒,为世人所羡,而于她自己及家人眼中总是无尽的不舍和依恋。父亲从不流露感情,而我心知肚明。
父亲热爱生活,尤爱祖国的山山水水。退休以后,除去在家时练习书法,也制定了大量周密的旅游计划书,并且按部就班,一一实现。而我在新加坡置业以后,父母每年来坡小住数月,期间也游遍了东南亚诸国,也算寥补缺失多年的天伦之乐。
刚过七十,父亲被诊断为结肠癌,当时手术还算顺利,却已有少量淋巴浸润。术后,父亲开始了长达五年,重复近百次的化疗,每次经历奔波,住院,输液,药物反应,调养,如此往复。希腊神话里,西西弗斯受诸神惩罚,推巨石上山,而将到山顶之际,众神再将巨石滚回山脚,周而复始,给人以无尽的绝望(听说反右中也有让老教授堆墙推倒再堆再推)。父亲清醒的知道这样的磨难没有尽头,而他的回应是用酷爱的书法写下了郑板桥的七绝《竹石》赠与一位二十同窗七十同疾的长辈互勉: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这二十八个字正是父亲五年抗癌的真实写照,也是留给家人的最好回忆。经历命运,就是充分地接受它。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几个月前,父亲将他的全部账号资产一一计入文档,并叮嘱我当面打开查阅,方才安心。而他自己竟不觉得他所留下的最大资产并不是财富,也不是土地,而是那些得其教诲的学生,望其项背的后辈,受其恩惠的朋友,与其比肩的同学,以及一生都蒙其眷顾的母亲和我。是他的坚韧不拔,教会我如何面对挫折;是他的亲切善良,教会我如何面对亲人;是他的勤劳俭朴,教会我如何面对生活;是他的认真负责,教会我如何面对工作;是他的正直无私,教会我如何面对社会;是他的诚实勇敢,教会我如何面对这个世界。在华人文化里,我们都对死亡避之讳而不谈,于是我们也不曾好好告别。几年以前我看过一部叫做《COCO》的迪士尼动画(中文译名:寻梦环游记),讲述了一个墨西哥少年在灵界追寻音乐梦想和探索家族往事的故事,而故事的意义在于教会我们正视死亡的态度。人的死亡在于烟消云散时的生理死亡,入土为安时的社会死亡,以及被最后一人遗忘时的终极死亡。只要还在怀念,就不曾死去。于是,记得他,把他的人格和力量溶于血肉,汇入灵魂,刻进基因,是我对他最大的认可。
在此之前,头上天空是一片虚无。从此以后,那片天空是你我的存在。微斯人,吾谁与归。
写于2023中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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